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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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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開到了清湄苑,下車進了屋,陸西陵先將空調打開。

吹出的冷風裏有一股隱約的塵味,像是很久沒開過,他問:“最近沒來過?”

夏郁青搖頭,“好像沒什麽事情一定要夜不歸宿。”

陸西陵沒說什麽。

他只記得陸笙大學談戀愛那會兒,三天兩頭的不回宿舍。

當下正事要緊,他們在客廳沙發上坐下,陸西陵問:“知道你堂兄電話號碼嗎?”

“知道。但我不確定他換號碼沒有。”

“你先抄一個。”

夏郁青點頭,將背包拿過來,從裏面掏出筆袋和本子。

那本子陸西陵是見過的,深藍色硬殼,很厚,質感稍顯廉價,現今的文具店裏都不見得還能尋得到這樣的。

第一回 見,是去年初次來找夏郁青。它被放在餐桌上,那本夾了助學貸款政策的《偷書賊》旁邊。

第二回 見,是除夕那天晚上,被夏郁青攤在茶幾上。

他猜想這本子很重要,應當是類似於日記、備忘錄之類的東西。

夏郁青翻開本子,又拿出一本便箋紙。

她原本想跪在地毯上寫字,跪到一半,“嘶”了一聲,遂放棄。

陸西陵註意到了,“膝蓋也摔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學會沒有?”

夏郁青坐在沙發上,躬身一邊照著日記本的一頁抄電話號碼,一邊露出難掩驕傲的笑容:“一下午就學會了。”

“誰教你的?”

“我室友。”

“嗯。”陸西陵淡淡地應了聲。還好。他又問,“怎麽突然想學騎車。”

“這學期課太多了,步行來不及,校車又擠不上。”夏郁青撕下便箋紙,遞給陸西陵。

陸西陵接過看一眼,電話號碼上方寫著那人的名字,“夏浩”。

他將其放在茶幾上,又問:“之前給你打生活費的那張卡,是以你的名義開的戶?”

“是的。老師帶我去鎮上的農商銀行開的。”

“還記得取款密碼嗎?”

夏郁青點頭。

“身份證帶了沒有。”

“帶了。”

陸西陵示意她拿出來。

夏郁青從包裏拿出錢包,從夾層中抽出身份證,看了一眼,攥在手裏,“……可以保證不笑嗎?”

“嗯。”

她難得的扭捏,最後,心一橫才遞過去。

陸西陵接過一看,“噗嗤”低笑出聲。

“……你說了不笑的。”

“抱歉。”陸西陵手指撐了一下額頭,還是笑意未歇。

夏郁青耳朵燒起來,不為自己醜醜的身份證照片,為的是平日總是神情疏冷的一個人,笑起來這樣好看,像雪色清寒的夜裏,竟然乍見漫天螢光。

別人是千金買一笑,她是醜照買一笑,好像也不虧。

想到這兒,她思緒緊急懸崖勒馬,又在心裏來回拍自己的臉:清醒點,不要想亂七八糟的東西。

陸西陵收了便箋紙和身份證,“你下午別去學校,先待在這兒,我找人去解決這事兒。”

“下午的課我已經請過假了。”

陸西陵點頭,站起身,“我有個會,得去趟公司,晚上我再過來。”

“身份證……”

“不會給你弄丟的。”陸西陵又輕笑一聲。

“……”

夏郁青將陸西陵送到門口,他換鞋的時候,她忍不住道:“陸叔叔。”

陸西陵轉頭看她一眼。

“解決不了也沒關系,但請一定不要給他錢。那錢他們拿去從來沒有做過正事,都是去鎮上或者縣裏打牌,或者……”她吞下最後兩個字,嫌臟,說不出口。

“你相信我嗎?”陸西陵看著她。

夏郁青重重點頭。

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,讓她這樣信任和倚賴。

“那就放心。”陸西陵擡手,頓了一瞬,手掌在她頭頂揉了一把,隨即轉身,打開了門。

門闔上,帶起一陣的風,她心裏也跟著風搖影動。

她在原地呆了半晌,擡起手臂,碰了碰自己頭頂。

夏郁青在宿舍群同步了自己的行蹤,並告訴她們等事情解決了,會回宿舍當面跟她們解釋。

客廳頂高而開闊,落地窗外樹影疏疏。

她在沙發上躺下,聽著外面遠而空曠的風聲,無由心安。

睡了個午覺,夏郁青爬起來,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電腦,坐去餐桌旁寫一門專必課昨天布置下來的小作業。

一下午時間,基本寫完,只需規範腳標的引用格式。

天快黑了,夏郁青往窗外看了一眼,闔上了筆記本,思索片刻,打算出趟門。

大約晚上六點半,夏郁青聽見密碼鎖解鎖的聲響,立即從餐椅上站起身。

大門打開,陸西陵出現於門口,手裏拿了只黑色的塑料文件袋。

她立即迎上去,“和我堂哥聯系上了嗎?他有沒有說特別過分的話?”

陸西陵蹬了皮鞋,一邊換拖鞋,一邊說,“事情已經解決了。”

“已經解決了?”夏郁青一楞,“這麽快?”

陸西陵擡眼,揚起那文件袋,朝她腦袋輕拍去。

她下意識擡手去捂,他輕笑一聲,那文件袋並沒有落下來,而是直接遞到了她面前。

“這是什麽?”

“你堂兄寫的保證書。”

陸西陵往裏走,夏郁青打開文件袋,拿出裏面的東西,一邊看,一邊跟過去。

陸西陵松解了一顆襯衫紐扣,在沙發上坐下,點了支煙,抽了一口,跟她從頭解釋。

他找了兩個律師,打通夏浩的電話,約他面談。

律師稱彼時陸家資助給夏郁青的錢,應當專款專用,夏浩父子挪用了善款,理論上陸家可以提起訴訟,請求追回。但念在畢竟是夏郁青的“親人”,可以不打這官司,但必須寫保證書,今後不得敲詐勒索,張口要錢,或者再有其他任何幹擾夏郁青學習與生活的行為,否則陸家將會立即追究責任。

夏郁青看了看手裏的保證書,條條款款寫得詳細極了,甚至還包括了“未得夏郁青允許,不得主動與之聯系”的規定。

右下角寫著今日的日期,以及夏浩的簽名和手印。

她問:“這個有法律效力嗎?”

“你堂兄相信有就行。”陸西陵平聲說,“那兩個律師嚇唬了他一句,說起訴會留案底,以後小孩考不了編制和公務員。沒費什麽工夫,他立馬就簽了。”

她覺得天塌了一半的事情,一下午時間,陸西陵就叫人辦好了。

她長舒一口氣,笑說:“我好像學到了。”

陸西陵挑挑眉,身體往後靠去,緩緩地吐出一口煙。

“他人已經離開了麽?”夏郁青又問。

“不趕緊離開等著吃官司?”陸西陵想到什麽,摸一摸長褲的口袋,掏出她的身份證扔過去,“看看,完璧歸趙。”

夏郁青接過,伸手捏了一下耳垂,“……拜托不要再開我玩笑了。”

陸西陵揚了揚嘴角。

夏郁青將保證書收進文件袋裏,放入背包,誠懇地說:“我又欠了您一個人情。”

“順手的事,不要張口閉口人情。”

“嗯。”夏郁青點頭,“那我以後不說了。現在我沒有後顧之憂了,我一定會比以前更認真學習。”

陸西陵看著她,原想調侃兩句,又覺得索然,只微微點了點頭,沒再作聲。

夏郁青站起身,“陸叔叔,你吃過晚飯了嗎?”

陸西陵搖頭。

“你要吃面條麽?”

陸西陵瞥她一眼,“隨意。”

無關緊要的事,她倒記得那麽清。急著報恩似的。

夏郁青一邊朝廚房走去,一邊拆下紮著馬尾的發圈,將一頭長發隨意盤起來一箍。

陸西陵坐在沙發上,聽著廚房的流水聲,片刻,將剩了一半的煙撳滅在煙灰缸裏,起身走過去。

夏郁青正在清洗蔬菜,一旁的流理臺上,放著幾顆雞蛋,和沒拆封的午餐肉。

陸西陵走到她身旁。

她頭發盤起,露出纖細的頸項,枕骨下方微微凹陷處,拂著蓬松發絲。目光一側,便會看見她的耳垂,瑩潤而飽滿,沒有耳洞的痕跡。

他目光定了一瞬才移開,不動聲色地瞧向她洗菜的動作,聲音平靜地問:“以前經常做飯?”

她非常利索,明顯是熟手。

“嗯。以前在家裏只有我和伯母兩個人幹活。不過其實我不太喜歡做飯……”

“那現在倒是主動。”

夏郁青笑說:“那不一樣……”

她戛然而頓,因為沒設防地說出了心裏話。

“哪裏不一樣。”

夏郁青心裏慌了一下,但笑說:“您和他們不一樣。您是我的恩人。”

“恩人。”陸西陵咬著這兩個字,覆述一遍。

她聽不出來情緒,只覺得他似乎覺得這個詞有點可笑,那情緒很淡,真要去捕捉,又好像只是自己想當然。

面條很豐盛,煎蛋、午餐肉加上青菜,簡直堪稱營養全面。

兩人坐在燈下吃面,幾乎沒有交談。

夏郁青明顯感覺到,陸西陵興致不高,好像就是從她問要不要吃面條開始。

她想不出來具體是因為什麽,在心裏覆盤,又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。

一直在猶豫應該說點什麽,回過神時,對面就已經吃完了。

她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問他,味道怎麽樣,好不好吃。

但最後他碗裏只剩下了湯,她想他應該是不覺得難吃的——他這人在飲食一事上十分少爺脾氣,上一回跟他去江南小館吃飯,有一道蒜薹食材有點老了,他只嘗了一口就沒再動過。

吃完,夏郁青把碗拿進廚房。

收拾的時候,她聽見開門聲,趕忙走到廚房門口去看一眼,門闔上了,陸西陵出去了。

應該不是走了吧?

只兩個碗,一口鍋,很快清理完。

夏郁青離開廚房,去洗手間,壓出一泵洗手液。

她不知不覺走神了,雙手在流水下沖洗了好久。

要說不沮喪是不可能的。

更多是意識到自己的渺小,陸西陵幫了她這麽多,她除了好好學習,無從回報。可哪怕她把每科都考到滿分,這事兒歸根結底,只是利己,對陸西陵並沒有什麽用處。

她嘆聲氣,擡手,關上了水龍頭,輕甩了一下手指上的水,轉身,往外走。

只覺一道身影突然邁進來,她嚇得趕緊剎住腳步。

兩人就離了一拳的距離,她要是停得慢一拍,額頭鐵定直接撞上去。

她擡眼,對上陸西陵的視線,才真正意識到隔得有多近,幾能感覺到他如輕霧一樣拂過鼻尖的呼吸。

她急忙退後一步,一只手在灰色巖板的琉璃臺上抓了一下。

陸西陵伸手,直接來撈她的手臂。

她身體一僵,繼而看見他手裏拿了一管藥膏,一包藥用的棉棒。

陸西陵扳過她的手肘,看了看,松手,將那藥膏的蓋子打開,擱到臺面上。

棉棒蘸取些許,再伸手,捉住她的手臂。

藥膏沾上去,陸西陵淡淡地問:“疼不疼?”

“已經結痂了。”

他不帶情緒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夏郁青一瞬不瞬地看著他,他目光低垂,燈光經過薄而長的睫毛,在眼下落一層淡淡的灰色的影子。

她之前一直覺得自己“喜歡”蘇懷渠,因為蘇懷渠可以套入她的那套審美取向。

後來才意識到,眼前這個人,才是分毫不差地符合那聽似極為膚淺的標準。

但是,她喜歡他,卻和什麽“皮膚白”、“長得帥”沒有分毫關系。

曾經,他是她走過的那條泥濘山路遠方的雪山。

而此刻,他是她唯一泅渡不得的心事。

“發什麽呆?”陸西陵忽然擡眼。

夏郁青心臟漏跳半拍,倏然垂眼躲開他的目光,又很快笑出聲:“我想到以前在老家的一件事。”

“嗯?”

“有一年暑假,我幫大伯他們做農活,有天傍晚,我背了一筐豬草回家,在田埂上摔了一跤,手掌被刺豁了好長的一道口子,然後……然後我就學會了左手寫字。”

陸西陵皺眉,“這好笑嗎?”

夏郁青抿住唇,撇過目光,聲音有種下墜的潮濕感,“……不然我會想哭。我外婆去世以後,就沒有長輩對我這麽好過。”

陸西陵已經習慣了她直率表達心意的方式,不然,換成以前的他,一定會為這句話起一層雞皮疙瘩。

此刻沒有。他只覺得煩躁極了,幾乎差一點一把攥過她的手腕。

長輩。

隨便,管他什麽身份。

她想哭可以,但是必須在他懷裏。

然而,夏郁青並沒有哭,只是眼裏浮著若隱若現的水光,像剛從河裏打撈出來的星星。

她這樣堅強的姑娘,怎麽會輕易就哭。

而他,也只是緊鎖眉頭,以百倍的耐心,繼續替她擦藥。

從來沒體會過這麽荒唐的心情。

他好像是某些只有陸笙才追得津津有味的,蹩腳電視劇裏的男二號,對已經有男友的女主角,隱忍克制、隨傳隨到。

別無所求。

如果真要算什麽因果報應,這才是真正的報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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